尘肺病维权者之痛
最近的一位身体维权者,应该算是电影《让子弹飞》里的麻匪六爷。为了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凉粉只该付一碗凉粉钱,六爷剖腹掏出一碗“粉块”给围观者看。这是1920年代的孙中界,他在精心设计的陷阱前无力自证清白,于是选择了刀子。刀刃对准自己。 多个影评人提到这个镜头的血腥:麻匪的鲜血喷注到几位看客的脸上。但这是现实世界里身体维权者们自戕的“行为艺术”的全部隐喻:他们在向法定途径寻找“说法”、“活法”撞壁后,被迫扮演自己的法官和仲裁者,判处他们所遭受的强力,沾上他们的血。 这就是弱者的逻辑以及他们最无助时的做法。 比如18岁的河南籍上海司机孙中界,他砍断小拇指只是告诉“钓鱼”执法者自己十指连心的疼痛与无辜。 2009年10月14日晚上7点,浦东新区闸航路、召泰路路口附近,受雇于浦东新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的职业“倒钩”陈雄杰,拦下了上海庞源建 筑机械工程有限公司的司机孙中界驾驶的一辆金杯面包车。然而,这不到5分钟的善意之举,却被浦东新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认定为“非法营运”。几十个小时 后,国字脸的孙中界,砍下左手小指自证清白。 比如河南新密市工人张海超,他剖开自己只是为了证明郑州职防所此前是在“持之以恒”的“误诊”。2004年6月,张海超到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 公司打工,3年多后,他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尘肺,但企业拒绝为其提供相关资料,在向上级主管部门多次投诉后,郑州职业病防治所为其作出了“肺结核”的诊断。 尽管通过胸片便能诊断,但在走进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手术室之前,他为了证明自己掖着一颗装满灰尘的肺,已经折腾了3年。“麻烦您转告主刀大 夫,把我开了胸之后,要注意我那肺上到底是啥。”2009年6月的一天下午,上手术台前,张海超异常平静地对麻醉师说。5个多小时后,在重症监护室里,一 名参与手术的大夫告诉身上缠着绷带的他:“我们已经看了,你那就是尘肺。” 这便是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被我们所关注的原因。他们像我们邻居的兄弟一样倔强而善良,像我们自己的姐妹一样爱美爱生活。如果伤害他们的外力不予限制,则每一个公民都有可能面临构陷、工伤以及侵犯私产的威胁。他们三人替所有普通人承受了疼痛以及死亡。 他们背后是一个弱者维权的群体。2009年,不是身体维权行动的起点——此前,曾有多起农民工自残讨薪事件,按理均属此列;也不是身体维权的终点——张海超、孙中界们的成功,反而给了社会某种示范效益。 自2009年11月开始,张海超接到祖国大江南北的农民工的多个电话,央求张海超跟当时开胸的医生说说,也给他做一个开胸验肺。“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成功人士,他们希望我能给出一些维权的妙招。”张海超说。 即使是张海超也明白,确诊他患有“尘肺”的不是医生的医术,也不是医院的设备,而是开胸验肺这一“行为艺术”造成的巨大社会压力。 这恰是身体维权最残酷的地方:成功与否取决于是否能成为公共事件。张海超这种个体的极端维权方式,获得成功的,反而个案。 记者报道过,就在张海超“开胸验肺”的同时,重庆万州大梧村11个尘肺工人,已有5个在漫长的维权路上陆续掉队死去了。在过去的5年里,他们打着难有尽头的官司——其实就是想多要一些钱,以便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这恰是身体维权者最为悲壮的地方。他们所运用的,是弱者最古老和最极端的黑色智慧: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他们以自己的死为筹码,用最被动、 最没有尊严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无助。“唐福珍自焚是一个法盲的悲剧。唐福珍对我们的工作不了解,把个人利益凌驾于公共利益之上。而我们既然是执法,肯定有 强制性。”唐福珍自焚事件中曾被停职官员钟昌林如是说。人们注意到,在自戕维权的多米诺骨牌推倒之后,舆论有各种分析解释。但作为官员,钟昌林的这番话, 无疑从侧面呈现这一系列自残行为背后最根本的共同原因。“我可能就能再活六年吧。”但对于张海超而言,他目前面临的,不是陈晓平书记所谓的“吃什么”的问 题,而是活多久。往前六年,23岁的农家子弟张海超开始进城谋生;往后六年,一个尘肺患者点算着余生。这便是一个身体维权者维权成功后的命运。 在获得六十多万赔偿后,张海超可以维持正常的医疗费用。他现在主持着一个“张海超网上工作室”,对外发布自己的最新动态,同时可以对需要维权帮 助的朋友给予帮助和指导。“张海超网上工作室”实际上是一个团队,它依托中国劳动争议网运营指导,拥有强大的工作室律师团队进行专业支持。 今年6月底,四川煤工肖化中职业病赔偿一审开庭。张海超赶赴四川,旁听了庭审,他说,此行就是为了给肖化中一点鼓舞。 而孙中界,终于用自己的手指终止了中国最发达的城市的一项恶法:钓鱼执法。这曾经是连一条人命都无法停止的。2008年3月7日,上海奉贤区头桥镇,受雇于当地执法机构的“钩子”陈素军,在诱捕21岁的司机雷庆文时,被后者用水果刀刺死 只是孙中界的手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伸直,看上去像个鱼钩。孙中界去年便酝酿注册一个“孙中界”商标,要专营各种渔具,包括鱼钩、鱼竿、鱼线、渔网。现在已拿到商标的注册申请受理通知书,可以使用了。 断指者孙中界、以及刨胸者张海超、自焚者唐福珍,是这10年中我们所有过的疼痛中最疼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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