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家,一片胡杨,一群羊,一口井,一座木屋,这就是沿河而居的克里雅人以前生活的全部。如今,摩托车、太阳能已经走进了他们的世界。
偏离克里雅河好几公里的沙路上,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漠,间或会有遒劲沧桑的胡杨耸立其中,干枯龟裂的树干诉说着千百年的风霜,扭曲的身姿彰显着遗世独立的傲骨。
达里雅布依现在没有通往于田县的沥青公路。沙路便道异常难行,汽车经常发生陷车等事故。
克里雅人的厨房非常简陋。图为克里雅妇女在沙子中烤制夹着羊肉的大饼(当地人称其为库麦其)。
达里雅布依乡政府铁里木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这里有8户人家,活动板房搭建的乡政府办公室在篱笆房子间格外显眼。
克里雅河如玉带般飘荡在沙漠中,涓涓细流在浩瀚大漠中缠绕出了一条东西宽10公里左右、南北长335公里的绿色走廊。
中国环境报记者 曹俊 文/摄
在达里雅布依乡担任了10年党委书记,乡里有多少户牧民,每户家里有几口人、几间房、几头牲畜,王宗礼了如指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这片孤寂绿洲,王宗礼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牧民对他言听计从,“书记不允许”或“书记允许”几乎就是他们的行为准则。
在记者面前,这位来自甘肃的转业军人流露出对达里雅布依深深的爱恋和扎根其中的自豪。但他的最大愿望,并非永远留在这片绿洲,而是和全乡牧民一起,搬出去。
他说:“得搬出去,必须得搬出去,人退,沙才能退,要不然,这片绿洲就完了。”
大漠绿洲深几许?
顺着艾尔肯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了远处苍凉的胡杨林,以及掩映其间的几排篱笆房子。
达里雅布依,是新疆于田县人口最少的乡,总共不过1370来人,而面积却相当于内地的几个县。从县城出发,我们驱车一路向北。初入时,漫漫黄沙中时不时会出现一片片苇田,茂密的胡杨与红柳在水边相依相偎。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让美丽的水中倒影更加灵动。
渐渐地,沙梁、沙丘、沙包越来越多。很快,我们就进入了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目之所及唯有金黄。间或有几棵胡杨,干枯龟裂的树干诉说着千百年的风霜,扭曲的身姿彰显着遗世独立的傲骨。与之相伴的,一丛丛红柳、骆驼刺、沙枣、枸杞零星地散落在沙丘上。
路已经没有了,我们只能沿着河道前行。脚下的沙漠就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身边的这条河,名字叫做克里雅河。
克里雅河,是一条为塔克拉玛干奉献了全部生命的伟大河流。克里雅河发源于昆仑山的古老冰川,一路向北,不是奔向大海,而是执着地流向大漠腹地,最终消失在沙漠深处。
有水就有生命。克里雅河的水边是芦苇,芦苇岸边是胡杨和红柳。涓涓的克里雅河在浩瀚大漠中缠绕出一条东西宽10公里左右、南北长335公里的绿色走廊,并在河流的尾部距离于田县245公里处发育成了达里雅布依绿洲。达里雅意为河流,布依意为河岸。达里雅布依全乡1370多维吾尔牧民,就散居在克里雅河下游的120多万亩胡杨红柳林中。
曾经,达里雅布依有过一个地名,叫做“通古斯巴孜特”,虽然在目前使用的中国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名。但在国际上,特别是在地理、历史、考古界,它的知名度并不亚于楼兰遗址、交河古城。而它为世人所知,也仅有一个世纪之久。
沿着克里雅河蜿蜒曲折的河道,忽而翻越连绵不尽的沙丘,忽而又在时密时疏的胡杨林里穿行。零星的房舍藏在胡杨树下,偶有大胆些的山羊从粗壮的树干后探出头来张望。行至沙漠深处,几公里乃至几十公里会有一户人家,偶尔会看到头戴黑毡帽的牧民,驻足打量着外来的车辆。
司机兼向导艾尔肯介绍说,这一路得翻过3个大沙包,需要半天才能到达里雅布依乡政府。而事实证明,艾尔肯太乐观了。全程240公里,其中210公里是在沙丘和沙山上穿行,全程共有9个平均高度有四五十米的沙山。从早晨10点出发,到达时已近晚上8点。
夜幕降临时,顺着艾尔肯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了远处苍凉的胡杨林,以及掩映其间的几处篱笆房子。如果不是艾尔肯肯定的语气,你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村庄,更不会相信这就是乡镇府所在地铁里木。
绿洲美景今安在?
看着眼前踌躇不前的克里雅河,克里雅人日日担心:自己的家园会不会像古城遗址一样沦陷在沙丘中?
让时光倒退25年。1986年,德国哥迁根大学教授乔奇·霍夫曼到克里雅河考察后说:“我到过世界上很多沙漠,但从未在沙漠中心见到如此迷人的景色。”
现在的景色远不能和当年比,但乔奇见到的景色也并非最美的克里雅河。再倒退30年、50年,在克里雅老人的印象中,茂盛的胡杨林、成片的湿地、丛丛芦苇、群群水鸟,沙漠绿洲的秀美还历历在目。
历史上记载,克里雅河曾经一直流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塔里木河。1949年的数据显示,克里雅河可以奔腾至距离于田县城298公里的尤勒滚萨特玛以下。
上世纪80年代,为了开垦克里雅河上游的20万亩荒地,于田县在克里雅河上游修建了水坝,拦截了克里雅河60%的水量。
近几年,克里雅河常常在距离县城150公里处发生断流,断流时间达6个月之上,只有在洪水期,河水才能勉强冲至240公里外的达里雅布依乡。而克里雅河的下泻洪水量也由1949年的3.9亿立方米改写为今天的2亿立方米,减少了近一半。
在沙漠中,水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久居大漠深处的克里雅人,仅凭一棵胡杨树,就能判断出水源。一户人家,一片胡杨,一群羊,一口井,一座木屋,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靠山吃山,在达里雅布依,人们靠着克里雅河水、靠着胡杨和红柳,从1949年的310人发展到今天的1370多人,牲畜也由9000只发展到了两万只。
无需牧鞭的克里雅人离不开斧头,曾被传为“有尾巴的野人”不过是克里雅人别在腰后斧头的长柄,他们要用它砍下胡杨树枝让羊吃树叶,还要劈斩枯死的树枝用以烧饭、取暖。
由于水资源持续恶化,加上滥砍乱伐,沿岸植被大面积锐减。王宗礼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达里雅布依有167万亩的胡杨和红柳,而今只剩下120万亩。
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园,克里雅人没少做工作。每年洪水期,乡党委、乡政府组织人们引洪灌溉。“引洪灌溉的面积大概有六七十万亩,对于胡杨这种见水就长的植物来说,实在太重要了。”王宗礼说。
还有围栏封育,每年每户要强制性封育100~200亩牧场。“说是牧场,其实也就是荒漠中的红柳、胡杨、芦苇,根本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牧草。”王宗礼说,“经过解释和教育,牧民也都愿意这样做,但是很多牧民围栏并不严实,效果还不是很好。”
至今,仍无人能够说得清克里雅人的来历,有人将他们成为西域土著的“活标本”。也许,只有沉默的克里雅河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离群索居了多少年代。
只是,望着家园北部几十公里处的一座座古城遗址,看着眼前踌躇不前的克里雅河,克里雅人日日担心:自己的家园会不会像古城遗址一样沦陷在沙丘中?
绿廊存亡关何事?
正是克里雅河边这条罕见的绿色长廊,阻挡了东西沙漠的合拢,延缓了沙漠南下的步伐。
克里雅人的担心绝非多余。但是,达里雅布依绝对不能消失,克里雅河绝对不能消失。
塔克拉玛干沙漠南北宽约400公里,而克里雅河绿色长廊切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200多公里,可以说,达里雅布依正处在塔克拉玛干的心脏位置。
达里雅布依年降水量13毫米,而蒸发量高达2500毫米以上。正是克里雅河维持着当地的生境,克里雅河就是其生命支撑点。
王宗礼告诉我们,克里雅河周边其实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个隐形水库,“10年前,这里最深的井不过两米,而目前一般井深六七米,最深的已达到15米。”目前的克里雅人家因为水的缘故,一年搬迁两次都是常事。
同行的于田县副县长王林说:“正是克里雅河边这条罕见的绿色长廊,阻挡了东西沙漠的合拢,延缓了沙漠南下的步伐,对和田地区乃至整个南疆地区的生态环境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数据显示,1000年来,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南移动了300公里,连绵起伏的沙峦也拖住了克里雅河的脚步,并迫使其河道自西向东有过3次大的迁移。这也正是克里雅河得名的原因,克里雅意为“漂移不定”。
今天,所有的古代城堡建筑都被高大的沙堆所环绕,过去繁荣的城堡村落变成了寂寥的废墟。
现今的达里雅布依正处于这条古道的正中,以乡政府驻地为中心的西半圆内,西北14公里即玛坚勒克遗址,北24公里即喀拉墩遗址,此遗址西北41公里即为“圆沙古城”。
那些曾经的繁华都因为河水改道等原因,永远消失了。克里雅人时常向西翻过一道道沙梁,越过一条条几乎平行的克里雅河古河道,造访这些先民留下的遗迹。
资料显示,克里雅沿河和下游三角洲的草场沙化、碱化、退化的面积占到了54%。克里雅河正在以每年1公里的速度加速缩短。
绿色走廊的萎缩已经让众多古城尘封在了历史里。克里雅河若以此速度萎缩下去,达里雅布依能否摆脱消失的命运?这并非杞人忧天。
“如不采取有效措施,一旦克里雅河下游绿色屏障消失,就相当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心脏地带不再有绿洲,东西沙漠必然合拢,沙漠就会绵延南下,于田、民丰、策勒三县将可能被吞噬,对整个和田地区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扩张又会带来哪些影响,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王宗礼满脸的凝重。
可喜的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达里雅布依生态地位的重要性。克里雅河不能消失,达里雅布依不能消失。
牧民未来何处去?
那千余名克里雅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沙漠,来到外面的世界,成了王宗礼心中难解的一个结。
怎样保住克里雅绿色走廊?怎样才能摆脱贫穷和愚昧?克里雅人该做出抉择了。
2002年,中国—荷兰政府合作项目“丝绸之路光明工程”给每一户克里雅人家都安装了太阳能电板,从此克里雅人的夜间不再黑暗。记者注意到,克里雅人还装上了电话,个别人家里还有了电视,开始关注花花绿绿的外面世界。
至今,达里雅布依仍然没有通往于田县城的沥青公路。长期以来,人们只是沿着克里雅河两岸沙漠中一条高高低低、曲里拐弯的沙路行走,汽车经常发生陷车等事故。
有专家建议发展旅游,可以实施部分搬迁,让游客进入。“如果开发旅游,再修条公路,无疑会带来更多干扰,可能会给达里雅布依带来灭顶之灾”。有专家反对。
为了富裕一些,在红柳大芸的开发热潮下,克里雅人开始尝试种植红柳大芸。不少人认为红柳大芸既有经济效益,又有助于水土保持,是好事。但在达里雅布依扎根10年的王宗礼却不这么认为。“沙漠中最缺的就是水,种植大芸必然要吸收大量水分,河流上游地区吸收水分过多,下游怎么办?下游的生态问题必将更加严峻。”
记者在一户克里雅人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大堆刚刚收购的大芸,大芸是他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在达里雅布依,已经有一半的人在尝试种植红柳大芸。对此,王宗礼忧心忡忡。他任职10年,无论外界多么渲染,他都坚决不鼓励牧民种植红柳大芸,不要短期收益,不要政绩,“这个事有风险,日后生态毁了怎么办?”
随之而来的搬迁也被提上了日程。“现在,我们主要开展教育搬迁。”王林介绍说。
王林所说的教育搬迁已经实施了多年,即政府强制适龄儿童到乡政府住校上1~3年级,再到于田县城上4~6年级,费用全免。“让孩子们到外面的世界去接触新事物,可能会改变他们的想法。”王宗礼说。
“牧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沙漠,一下子让他们搬迁也不合适。”王林说,“我们想利用20~30年的时间,让年轻一代走出去,学成后再回来影响他们的家人,最终一步步搬迁出去。”王林说。
日前,于田县的移民定居项目已经获得批准。项目将为每户搬迁的牧民修建80平方米的房子,配套齐全水、电、厨、卫,并为牲畜修建暖圈。
前不久,王宗礼调离了达里雅布依乡。作为基层党委书记,他在达里雅布依的任期已经太长了。离开了守候十年的沙漠深处,他百感交集。他自己是先一步走出来了,可是那千余名曾与他朝夕相处10年的牧民,还留在沙漠中。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沙漠,成了王宗礼心中一个难解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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